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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少奇为一位青年女工平反

1998-11-18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1961年2月1O日,是农历腊月二十五日,很快就是春节了。但每天送到刘少奇案头上的文电却比过去更多,他的工作时间因此更长,睡眠更少了。

1月14日至18日,中共八届九中全会在北京召开。在此之前,还开了20天的中央工作会议,中心议题是听取和讨论国家计委主任李富春《关于安排1961年国民经济的意见》。为了实现这一计划,全会正式通过了“调整、巩固、充实、提高”的八字方针。从这时起,开始摆脱1958年大跃进所造成的困境,走出建立在幻想基础上的高指标的误区。这是痛定思痛之后的选择。

八届九中全会精神在全国传达贯彻以后,各省市的文电报告就大大增多,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关于平反冤假错案的情况汇报。湖南省公安厅向公安部也有报告,称:该省鲤鱼江电厂23岁的运煤女工刘桂阳,曾在中南海西大门张贴标语:“打倒、铲除、消灭人民公社”,因而被定为犯有反革命罪,当地法院据此判处刘桂阳五年徒刑。通过学习八届九中全会精神,湖南省公安厅认为,刘桂阳出身贫农,平时表现较好,可以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。公安部也许还拿不准,将这一报告转呈刘少奇,希望得到他指示。

刘桂阳出生在衡阳县上峰乡一个山坳里。爷爷和父亲都是地主家的长工,经济上受剥削,人身自由和人的尊严也常常受到损害。刘桂阳幼小的心灵里,就痛感人生的诡谲和世道的不公。

1949年8月,长沙和平解放。乡里很快建立了人民政权。

从那时起,她就热情地关注着政治。

1957年春天,刘桂阳结婚了。丈夫李培务是个复员军人,在鲤鱼江电厂保卫科当厂警。工厂正在发展,对复员军人又有照顾的政策,刘桂阳很快就参加了工作,担任运煤工。

1960年6月,忽然接到家里来信,爷爷病重。刘桂阳立刻请假,立刻动身,恨不能插上翅膀,飞到爷爷身边!

在路上与一位跟爷爷年岁不相上下的老人邂逅。老人拄着拐棍,行走很吃力。刘桂阳问他:“老人家,这么大的年纪了,还一个人出门,是去走亲戚么?”

老人叹息了一声,说:“亲戚现在也自身难保,我也不好意思去。姑娘,不瞒你说,我是出门讨米!”

刘桂阳对政治极其敏感,对社会主义无限热爱,对落后思想总是保持着警惕,她惊讶道:“老大爷你说什么?现在是人民公社,怎么还讨米啊!”

老人摇摇头,欲说还休。

去年遭大旱,收成本来不好。秋后公社却派人来反瞒产,把农民的口粮、种子粮……尽数调集而去。今年3月,整个公社的食堂普遍断炊。老人所在的食堂70多天没有一粒粮食,九成以上的人得浮肿病……

老人说的是一个当时尽人皆知的故事,刘桂阳却是头一次听到。鲤鱼江电厂在山沟里,那里是一个小社会。电力把光明送到千家万户,政府千方百计地保障他们的供给,运煤工刘桂阳干的是重体力劳动,粮食定量比别的工种又要高一些。她虽然也感到物资供应比过去紧张,毕竟比普通群众要好得多。她从农村进人工厂,本身就是一个大的飞跃。因此她热爱社会主义热爱新生活。及至这位老人讲起农村的情况,她还感到十分意外。

刘桂阳心急火燎地赶回家里,情况果然如路上的老人所说,老家的食堂也早已断炊,许多人都外出逃荒,讨米。爷爷年轻的时候就心劲强,宁愿剥树皮,吃草根,也不去乞讨。开春以来,他得了水肿病,最近日趋严重。万不得已,才写信告诉在外工作的孙女。

刘桂阳心如刀绞。她接受过的关于人民公社的宣传与现实形成强烈的反差,这个爱动脑子的青年女子开始审视现时的生活环境。爷爷在旧社会当长工,翻身了,为什么还吃树皮草根?共青团开会说人民公社是天堂,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挨饿?“大跃进”号称一天等于20年,跑步进入共产主义,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外出逃荒啊……?!这一连串的疑问号搅得她坐卧不宁,以共青团员的虔诚,运煤工的勇气,她决心阻止这种给老百姓带来灾难的政策。

她给爷爷留下那点钱粮,又急急地赶回鲤鱼江电厂。她先去商店买来一支毛笔,一瓶墨水,一叠白纸,关在屋里写。直抒胸臆:

人民公社使大家都挨饿,人民公社不好。

人民公社是发展生产的障碍。

人民公社是阻碍社会主义前进的高山。

打倒人民公社!

铲除、消灭人民公社!

这些标语式的东西,写在长条形的八开纸上,共有12张。完了,又给丈夫李培务留下一封信:

李培务同志:

我于今日远离家乡,为挽救我爷爷和农村群众的生命贡献我的力量,也可能献出生命。万一如此,请把儿子抚养成人。

爱妻:桂阳留字

她乘汽车到郴州,赶上广州开往北京的直快列车。7月26日在北京站下了车,找到了国务院门口,卫兵正在执勤,指指前门的一间房子,叫她去传达室。

传达室里一位40岁左右负责接待的干部,问她从哪里来,有什么事,要找谁。她说,她是郴州鲤鱼江电厂的运煤工,来北京反映农村老百姓的困难,她希望找国务院的领导同志,最好能面见周恩来总理!

口气挺大。那中年干部说:“你有介绍信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中年干部说:“既然没有介绍信,就把你的意见告诉我,我给你去汇报吧!”

刘桂阳觉得她必须见国务院的领导同志汇报爷爷的情况,还有家乡的情况,只有她自己去讲,才能把问题的严重性和紧迫性表述清楚。

接待干部挺严肃,说:“领导同志的工作很忙。中国这么大,各地都来一批人上访,都要亲自接见,怎么受得了?你说你是工人,工人阶级最有觉悟,难道这个道理都不明白?”

接待干部的话确实有道理,眼看要把刘桂阳说服了。她突然又改变了主意。不行。爷爷吃完那10斤粮票又会挨饿,路上那位老人埋怨无处讨饭。饥荒遍地,到处都是饿殍啊!你不让我去见领导同志,要让领导同志来找我!

她说:“既然见不到领导同志,我告辞了!”

接待干部没有留她。

出了门,来到门楼西侧。她东西都带齐了。兜里有一瓶浆糊,她把那12张标语式的意见,贴在西侧的砖墙上。

立刻有人围观。都用吃惊的目光望着她,但没有人议论。贴完六张,剩下的跟这六张内容重复,就不贴了。

接待干部听到卫兵的报告,匆勿赶了出来,厉声问:

“这是谁贴的?”

刘桂阳说:“是我。”

接待干部叫她去传达室。刘桂阳又执拗起来,说:“不去。我一离开,你就会把它撕了,我要守在这里,问题解决了,我就回去!”

约莫半个小时,来了一辆吉普车。车上跳下三个公安人员,其中一个女的。问她姓名,年龄,什么地方人。又问这些标语是不是她贴的。刘桂阳一一作答了。公安人员就叫她上车。车子一路呼啸,来到一个关押犯人的地方。这时向她宣布:这里是北京西城区公安局,因为你犯有张贴反动标语的罪行,从现在起,你被拘留了!

当晚进行审讯,也没有怎么苛待她。审讯结束后,责令她继续反省,交代犯罪动机,有什么人指使,等等。

六天后,厂保卫科和郴县公安局来人了,将她押回郴州。铐了手铐,但没有上脚镣。

郴州县法院很快作出了判决,鉴于刘桂阳张贴反动标语,恶毒攻击人民公社,犯有反革命罪,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。

在她服刑期间,爷爷去世了,还是因为饥饿。在监狱里接到这封信,刘桂阳嚎啕大哭。不是为自己坐牢,而是她付出了坐牢的代价,也未能使爷爷和乡亲们免于饥饿……

刘少奇读完湖南省公安厅的报告,沉思良久。

从维护社会安定的角度看,刘桂阳书写的标语内容,无疑是过激的。公开张贴在国务院西大门的墙上,方法上也极不妥当。但从她的一贯表现来分析,看不出她与共产党在根本利益上有什么矛盾和冲突。她这样做的动机,是为了让党中央国务院知道农村情况,使农民生活得到改善,而不是以推翻人民政权为目的。我们也常说,好话坏话都要听。一个工厂的运煤女工,说了几句刺耳的话,就把人家关起来,还判五年徒刑,法律上有这一条吗?无非是那几张标语。反动标语是以反革命为目的,而她跑到北京来,说明她还相信中央,怎么能说这是以反革命为目的呢?于是,他提笔批道:

同意湖南省公安厅对刘桂阳案件的处理意见,将此件寄湖南省委,建议张平化同志亲自找刘桂阳谈一次,一方面适当地鼓励她认真向中央反映农村情况,另一方面适当批评她对人民公社的认识和采取的方法,以便引导走上正确的道路。

刘少奇

一九六一年二月十日

4月8日,刘少奇在宁乡东湖塘公社王家湾万头猪场住了六天之后,转道韶山去长沙,与湖南省公安厅长李强同乘一辆车。途中,刘少奇问起刘桂阳案件的情况。李强告诉他:已由原判单位郴县人民法院撤销对刘桂阳的判决,予以释放。并与鲤鱼江电厂协商,仍将她留原单位工作。同时也对她进行了耐心的教育,今后,可以向各级领导提意见,但不要采取错误的行动和方法。刘桂阳对此非常感动,一再深刻检查了自己的错误。刘少奇说:“一次次过火的斗争,搞得不少人不敢讲真话,有的也不让人讲真话。这怎么行呢?要营造一种讲真话的气氛,这样,我们才会少走弯路,少犯错误。纠正刘桂阳案件,就可以让人明白,敢于讲真话,就算过激一些,也是允许的!”

重新获得自由的刘桂阳,以更大的热情投入运煤工场的工作。由于她积极劳动,洗刷了关押判刑所产生的负面效应,同志们没有歧视她,她的生产劲头更足了!

然而,刘桂阳的悲剧并没有结束。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就因为刘少奇过问过她的案件,当地召开万人大会,宣布1961年对她的改判为无效。她像死刑犯被架去刑场一样,由几个彪形大汉架上批斗台,她看不清地面也看不清周围的人,双脚半悬空,不由自主地飞速奔跑。她以为自己是在奔向坟墓!

也是在那个万人大会上,她再一次被判刑,刑期为10年。会后押往茶陵县涞江茶场劳动改造,与另一位国内外都知名的犯人潘汉年编在一个劳改队。这期间,她的13岁的儿子因急性肾炎而夭折,父母相继去世,精神上和肉体上所经受的痛苦,无法用语言来形容。直到祸国殃民的“四人帮”倒台后,灾难深重的刘桂阳才重见天日。她被宣告无罪。目前她已退休,与忠厚老实的丈夫李培务依依度日。女运煤工当年的风采已荡然无存,长期的折磨使她过早地衰老。有人去看望她,她叹息着说:“连刘主席都没有逃过厄运,何况我一个工人?在那个年代,讲真话难,听真话的也难啊!”

她没有怨言,也不后悔。

(摘自《渴望真话——刘少奇在1961》张步真著,珠海出版社1998年9月出版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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